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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读 | 《瓦尔登湖》第13-14章

共读吧 2017-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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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瓦尔登湖》第13-14章

《瓦尔登湖》

(美)亨利·戴维·梭罗

美国作家、思想家、自然主义者,19世纪超验主义运动的重要代表人物。梭罗的著作都是根据他在大自然中的体验写成。发表了对自然、人生和文艺问题的见解。在他笔下,自然、人以及超验主义理想交融汇合,浑然一体。

梭罗是生活的智者,也是那个时代的孤独者。因为一个半世纪前,人类对于技术的崇拜与痴迷是不允许任何人来亵渎的。但随着时光的流逝,《瓦尔登湖》越来越得到人们的重视,梭罗的声誉也与日俱增,被誉为美国生态运动的思想先驱,他在书中所阐述的许多思想,已经成为美国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

第13-14章

十月中,我到河岸草地采葡萄,满载而归,色泽芬芳,胜似美味。在那里,我也赞赏蔓越橘,那小小的蜡宝石垂悬在草叶上,光莹而艳红,我却并不采集,农夫用耙耙集了它们,平滑的草地凌乱不堪,他们只是漫不经心地用蒲式耳和金元来计算,把草地上的劫获出卖到波士顿和纽约;命定了制成果酱,以满足那里的大自然爱好者的口味。

 

同样地,屠夫们在草地上到处耙野牛舌草,不顾那被撕伤了和枯萎了的植物。光耀的伏牛花果也只供我眼睛的欣赏:我只稍为采集了一些野苹果,拿来煮了吃,这地方的地主和旅行家还没有注意到这些东西呢。栗子熟了,我藏了半蒲式耳,预备过冬天。这样的季节里,倘佯在林肯一带无边无际的栗树林中,真是非常兴奋的,现在,这些栗树却长眠在铁道之下了,那时我肩上扛了一只布囊,手中提了一根棍棒来打开那些有芒刺的果子,因为我总是等不到霜降的,在枯叶飒飒声和赤松鼠跟樫鸟聒噪责怪声中漫游,有时我还偷窃它们已经吃了一部分的坚果,因为它们所选中的有芒刺的果子中间,一定有一些是较好的。

 

偶尔我爬上树,去震摇栗树,我屋后也长有栗树,有一棵大得几乎荫蔽了我的房屋。开花时,它是一个巨大的花束,四邻都馨郁,但它的果实大部分却给松鼠和樫鸟吃掉;樫鸟一清早就成群地飞来,在栗子落下来之前先把它从果皮中拣出来。这些树我让给了它们,自去找全部都是栗树的较远处的森林。这一种果实,我看,可以作为面包的良好的代用品。也许还可以找到别的许多种代用品吧。有一天我挖地找鱼饵,发现了成串的野豆(Apiostuberosa),是少数民族的土豆,一种奇怪的食物,我不禁奇怪起来,究竟我有没有像他们告诉过我的,在童年时代挖过,吃过它们,何以我又不再梦见它们了。我常常看到它们的皱的、红天鹅绒似的花朵,给别些植物的梗子支撑着,却不知道便是它们。耕耘差不多消灭了它们。

 

它有甜味,像霜后的土豆,我觉得煮熟了吃比烘来吃更好。这种块茎似乎是大自然的一个默诺,将来会有一天它就要在这里简单地抚养自己的孩子,就用这些来喂养它们。目前崇尚养肥的耕牛,麦浪翻滚的田地,在这种时代里,卑微的野豆便被人遗忘了,顶多只有它开花的藤蔓还能看到,却曾经有一度它还是印第安部落的图腾呢;其实只要让狂野的大自然重新在这里统治,那些温柔而奢侈的英国谷物说不定就会在无数仇敌面前消失,而且不要人的援助,乌鸦会把最后的一颗玉米的种子再送往西南方,到印第安之神的大玉米田野上去,据说以前它就是从那儿把种子带过来的,那时候,野豆这现已几乎灭了种的果实也许要再生,并且繁殖了,不怕那霜雪和蛮荒,证明它自己是土生土长的,而且还要恢复古代作为游猎人民的一种主要食品时的那种重要地位和尊严了。必定是印第安的谷物女神或智慧女神发明了它,以后赐予人类的,当诗歌的统治在这里开始时,它的叶子和成串的坚果将在我们的艺术作品上得到表现。九月一日,我就看到三两株小枫树的树叶已经红了,隔湖,就在三株岔开的白杨之下,在一个湖角上,靠近着水。

 

啊!它们的颜色诉说着如许的故事。慢慢地,一个又一个星期,每株树的性格都显露了,它欣赏着照鉴在湖的明镜中的自己的倒影。每个早晨,这一画廊的经理先生取下墙上的旧画,换上一些新的画幅,新画更鲜艳或者色彩更和谐,非常出色。十月中,黄蜂飞到我的住所来,数以千计,好像来过冬的,住在我的窗户里边我头顶上方的墙上,有时还把访客挡了驾呢。每天早晨都冻僵几只,我就把它们扫到外边,但我不愿意麻烦自己去赶走它们。它们肯惠临寒舍避冬,我还引以为荣哩。虽然它们跟我一起睡,从来不严重地触犯我;逐渐地,它们也消失了,我却不知道它们躲到什么隙缝中间,避去那冬天和不可言喻的寒冷。到十一月,就像那些黄蜂一样,在我躲避冬天之前,我也先到瓦尔登的东北岸去,在那里,太阳从苍松林和石岸上反映过来,成了湖上的炉火;趁你还能做到的时候,曝日取暖,这样做比生火取暖更加愉快,也更加卫生。夏天像猎人一样已经走掉了,我就这样烤着它所留下来的还在发光的余火。

 

当我造烟囱的时候,我研究了泥水工的手艺。我的砖头都是旧货,必须用瓦刀刮干净,这样我对砖头和瓦刀的性质有了超出一般的了解。上面的灰浆已经有五十年历史,据说它愈经久愈牢固;就是这一种话,人们最爱反复他说,不管它们对不对。这种话的本身也愈经久而愈牢固了,必需用瓦刀一再猛击之,才能粉碎它,使一个自作聪明的老人不再说这种话。美索不达米亚的许多村子都是用从巴比伦废墟里拣来的质地很好的旧砖头造的,它们上面的水泥也许更老,也该更牢啦。不管怎么样,那瓦刀真厉害,用力猛击,丝毫无损于钢刃,简直叫我吃惊。我砌壁炉用的砖,都是以前一个烟囱里面的砖头,虽然并未刻上尼布甲尼撒的名字,我尽量拣。有多少就拣多少,以便减少工作和浪费,我在壁炉周围的砖头之间填塞了湖岸上的圆石,并且就用湖中的白沙来做我的灰浆。我为炉灶花了很多时间,把它作为寒舍最紧要的一部分。真的,我工作得很精细,虽然我是一清早就从地上开始工作的,到晚上却只叠起了离地不过数英寸高,我睡地板刚好用它代替枕头;然而我记得我并没有睡成了硬头颈;我的硬头颈倒是从前睡出来的。大约是这时候,我招待一个诗人来住了半个月,这使我腾不出地方来。他带来了他自己的刀子,我却有两柄呢,我们常常把刀子插进地里,这样来把它们擦干净。他帮我做饭。看到我的炉灶,方方正正、结结实实,渐渐升高起来,真是高兴,我想,虽说进展很慢,但据说这就可以更坚固些。在某种程度上,烟囱是一个独立体,站在地上,穿过屋子,升上天空;就是房子烧掉了,它有时候还站着,它的独立性和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当时还是快近夏末。现在却是十一月了。

 

北风已经开始把湖水吹凉,虽然还要不断地再吹几个星期才能结冰,湖太深了。当我第一天晚上生了火,烟在烟囱里通行无阻,异常美妙,因为墙壁有很多漏风的缝,那时我还没有给板壁涂上灰浆。然而,我在这寒冷通风的房间内过了几个愉快的晚上,四周尽是些有节疤的棕色木板,而椽木是连树皮的,高高的在头顶上页。后来涂上了灰浆,我就格外喜欢我的房子。我不能不承认这样格外舒服。人住的每一所房子难道不应该顶上很高,高得有些隐晦的感觉吗?到了晚上,火光投射的影子就可以在椽木之上跳跃了。这种影子的形态,比起壁画或最值钱的家具来,应该是更适合于幻觉与想象的。现在我可以说,我是第一次住在我自己的房子里了,第一次用以蔽风雨,并且取暖了。我还用了两个旧的薪架以使木柴脱空,当我看到我亲手造的烟囱的背后积起了烟炱,我很欣慰,我比平常更加有权威、更加满意地拨火。固然我的房子很小,无法引起回声;但作为一个单独的房间,和邻居又离得很远,这就显得大一点了。一幢房屋内应有的一切都集中在这一个房间内;它是厨房,寝室,客厅兼储藏室;无论是父母或孩子,主人或仆役,他们住在一个房子里所得到的一切,我统统享受到了。

 

我有时梦见了一座较大的容得很多人的房屋,矗立在神话中的黄金时代中,材料耐用持久,屋顶上也没有华而不实的装饰,可是它只包括一个房间,一个阔大、简朴、实用而具有原始风味的厅堂,没有天花板没有灰浆,只有光光的椽木和桁条,支撑着头顶上的较低的天,却尽足以抵御雨雪了,在那里,在你进门向一个古代的俯卧的农神致敬之后,你看到衍架中柱和双柱架在接受你的致敬;一个空洞洞的房间,你必须把火炬装在一根长竿顶端方能看到屋顶,而在那里,有人可以住在炉边,有人可以往在窗口凹处,有人在高背长椅上,有人在大厅一端,有人在另一端,有人,如果他们中意,可以和蜘蛛一起住在椽木上:这屋子,你一打开大门就到了里边,不必再拘泥形迹;在那里,疲倦的旅客可以洗尘、吃喝、谈天、睡觉,不须继续旅行,正是在暴风雨之夜你愿意到达的一间房屋,一切应有尽有,又无管理家务之烦;在那里,你一眼可以望尽屋中一切财富,而凡是人所需要的都挂在木钉上;同时是厨房,伙食房,客厅,卧室,栈房和阁楼;在那里你可以看见木桶和梯子之类的有用的东西和碗橱之类的便利的设备,你听到壶里的水沸腾了,你能向煮你的饭菜的火焰和焙你的面包的炉子致敬,而必需的家具与用具是主要的装饰品;在那里,洗涤物不必晒在外面,炉火不熄,女主人也不会生气,也许有时要你移动一下,让厨子从地板门里走下地窖去,而你不用蹬脚就可以知道你的脚下是虚是实。

 

这房子,像鸟巢,内部公开而且明显;你可以前门进来后门出去,而不看到它的房客;就是做客人也享受房屋中的全部自由,并没有八分之七是不能擅入的,并不是把你关起在一个特别的小房间中,叫你在里面自得其乐,实际是使你孤零零地受到禁锢。目前的一般的主人都不肯邀请你到他的炉火旁边去,他叫来泥水匠,另外给你在一条长廊中造一个火炉,所谓“招待”,便是把你安置在最远处的一种艺术。关于做菜,自有秘密方法,好像要毒死你的样子。

 

我只觉得我到过许多人的住宅,很可能会给他们根据法律而哄走,可是我从不觉得我到许多人的什么家里去过。如果我走到了像我所描写的那种广厦里,我倒可以穿了旧衣服去访问过着简单生活的国王或王后,可是如果我进到一个现代宫殿里,我希望我学会那倒退溜走的本领。看起来,仿佛我们的高雅言语已经失去了它的全部力量,堕落到变成全无意义的废话,我们的生命已经这样地远离了言语的符号,隐喻与借喻都得是那么的牵强,要用送菜升降机从下面送上来,客厅与厨房或工作场隔得太远。甚至连吃饭也一般只不过是吃一顿饭的比喻,仿佛只有野蛮人才跟大自然和真理住得相近,能够向它们借用譬喻。远远住在西北的疆土或人之岛的学者怎么知道厨房中的议会式的清谈呢?只有一两个宾客还有勇气跟我一起吃玉米糊;可是当他们看到危机接近,立刻退避,好像它可以把屋子都震坍似的。煮过那末多玉米糊了,房屋还是好好的站着呢。我是直到气候真的很冷了,才开始泥墙的,为了这个缘故,我驾了一叶扁舟到湖对岸去取来更洁白的细沙。有了这样的交通工具,必要的话,就是旅行得更远我也是高兴的。在这期间,我的屋子已经四面都钉满了薄薄的木板条子。在钉这些板条的时候,我很高兴,我能够一锤就钉好一只钉子。我更野心勃勃,要迅速而漂亮地把灰浆从木板上涂到墙上。我记起了讲一个自负的家伙的那个故事。他穿了很好的衣服,常常在村里走来走去,指点工人。有一天他忽然想用实践来代替他的理论了,他卷起了袖子,拿了一块泥水工用的木板,放上灰浆,总算没出岔子,于是得意洋洋地望了望头顶上的板条,用了一个勇敢的动作把灰浆糊上去,马上出丑,全部灰浆掉回到他那傲慢的胸口。我再次欣赏灰浆,它能这样经济,这样便利地击退了寒冷,它平滑又漂亮,我懂得了一个泥水匠会碰到怎样一些事故。

 

使我惊奇的是,在我泥平以前,砖头如何饥渴地吸人了灰浆中的全部水分,为了造一个新的壁炉,我用了多少桶水。前一个冬天,我就曾经试验过,用我们的河流中学名Uniofluviatilis的一种介壳烧制成少量的石灰;所以我已知道从什么地方去取得材料了。如果我高兴的话,也许我会走一两英里路,找到很好的石灰石,自己动手来烧石灰。这时候,最照不到阳光和最浅的湖凹中已经结起了薄冰,比整个湖结冰早了几天,有些地方早了几星期。

 

第一块冰特别有趣,特别美满,因为它坚硬,黝黑,透明,借以观察浅水地方的水,机会更好;因为在一英寸厚薄的冰上你已经可以躺下来,像水上的掠水虫,然后惬惬意意地研究湖底,距离你不过两三英寸,好像玻璃后面的画片,那时的水当然一直是平静的。沙上有许多沟槽,若干生物曾经爬过去,又从原路爬口来:至于残骸,那儿到处是白石英细粒形成的石蚕壳。也许是它们形成沟槽的吧,因为石蚕就在沟槽之中,虽然由它们来形成,而那些沟槽却又显得太宽阔而大。不过,冰本身是最有趣的东西,你得利用最早的机会来研究它。如果你就在冻冰以后的那天早晨仔细观看它,你可以发现那些仿佛是在冰层中间的气泡,实际上却是附在冰下面的表层的,还有好些气泡正从水底升上来;因为冰块还是比较结实,比较黝黑的,所以你可以穿过它看到水。

 

这些气泡的直径大约从一英寸的八十分之一到八分之一,非常清晰而又非常美丽,你能看到你自己的脸反映在冰下面的这些气泡上。一平方英寸内可以数出三四十个气泡来。也有一些是在冰层之内的,狭小的,椭圆的,垂直的,约半英寸长,还有圆锥形的,顶朝上面,如果是刚刚冻结的冰,常常有一串珠子似的圆形气泡,一个顶在另一个的上面。但在冰层中间的这些气泡并没有附在冰下面的那么多,也没那么明显。我常常投掷些石子去试试冰的力量,那些穿冰而过的石子带了空气下去,就在下面形成了很大的很明显的白气泡。有一天,我过了四十八小时之后再去老地方看看,虽然那窟窿里已经又结了一英寸厚的冰了,但是我看到那些大气泡还很美好,我从一块冰边上的裂缝里看得很清楚。可是由于前两天温暖得仿佛小阳春,现在冰不再是透明的,透山水的暗绿色,看得到水底,而是不透明的,呈现灰白色,冰层已经比以前厚了一倍了,却不比以前坚固。

 

热量使气泡大大扩展,凝集在一块,却变得不规则了,不再一个顶着一个,往往像一只袋子里倒出来的银币,堆积在一起,有的成了薄片,仿佛只占了一个细小的裂隙。冰的美感已经消失,再要研究水底已经来不及了。我很好奇,想知道我那个大气泡在新冰那儿占了什么位置,我挖起了一块有中型气泡的冰块来,把它的底朝了天。在气泡之下和周围已经结了一层新的冰,所以气泡是在两片冰的中间;它全部是在下层中间的,却又贴近上层,扁平的,也许有点像扁豆形,圆边,深四分之一英寸,直径四英寸;我惊奇地发现,就在气泡的下面,冰溶化得很有规则,像一只倒置的茶托,在中央八分之五英寸的高度,水和气泡之间有着一个薄薄的分界线,薄得还不到一英寸的八分之一,在许多地方,这分界线中的小气泡向下爆裂,也许在最大的直径一英尺的气泡底下完全是没有冰的。我恍然大悟了,我第一次看到的附在冰下面的小气泡现在也给冻入了冰块中,它们每一个都以不同程度在下面对冰块起了取火镜的作用,要溶化冰块。溶冰爆裂有声,全是这些小气泡干的花样。最后冬天热心地来到了;刚好我把泥墙完成,那狂风就开始在屋子的周围吼叫,仿佛它待命已久,这时才获准吼叫。

 

一夜夜,飞鹅在黑暗中隆隆而来,呼号着拍动着翅膀,一直到大地上已经铺了白雪之后,有的停在瓦尔登,有的低飞过森林到美港,准备上墨西哥,好几次,在十点十一点光景,从村里回到了家,我听到一群飞鹅的脚声,要不然就是野鸭,在我屋后,踩过洼地边林中的枯叶,它们要去那里觅食了,我还能听到它们的领队低唤着急行而去。一八四五年里,瓦尔登全面冻结的第一夜是十二月二十二日的晚上,早十多天,茀灵特和其他较浅的湖沼早就全部冻上了;四六年里是十六那一夜冻的;四九年大约是三十一日夜里;五〇年大约是十二月二十七日;五二年,一月五日;五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自十一月二十五日以来,雪已经在地面上积起来了,突然间冬天的景象展现在我的面前。我更加躲进我的小窝里,希望在我的屋子和我的心中都点亮一个火。现在我的户外工作便是到森林中去找枯木,抱在我手中,或者放在我肩膀上,把它们拿回来,有时还在左右两臂下各自挟了干枯松枝,把它们拖回家。曾经在夏令用作藩篱的茂郁松树现在却够我拖的了。我用它们祭了火神,因为它们已经祭过土地之神。这是多么有味的事,到森林中去猎取,或者说,去偷窃燃料,煮熟一顿饭菜!我的面包和肉食都很香。我们大部分的乡镇,在森林里都有足够的柴薪和废木料可以生火,可是目前它何却没有给任何人以温暖,有人还认为它们阻碍了幼林的发展。湖上还有许多漂浮而来的木料。夏天里,我曾经发现了一个苍松的木筏,是造铁路的时候,爱尔兰人钉起来的,树皮都还保留着。我把它们的一部分拖上了岸。已经浸过两年之久,现在又躺在高地有六个月,虽说还饱和着水没法晒干,却是十全十美的木料。这个冬天里的一天,我把木头一根根拖过湖来,以此自娱,拖了半英里路,木头有十五英尺长,一头搁在我肩上,一头放在冰上,就像溜冰似的溜了过来;要不我就把几根木料用赤杨的纤枝来捆上,再用一枝较长的赤杨或桤木丫枝钩住它,钩了过湖。

 

这些木头虽然饱和着水,并且重得像铅,但是却不仅经烧,而且烧的火很热;而且,我还觉得它们浸湿了更好烧,好像浸水的松脂,在灯里烧起来格外经久。吉尔平在他的英格兰森林中的居民记录里面,写着:“一些人侵占了土地,在森林中就这样筑了篱笆,造了屋子,”在“古老的森林法规中,这是被认为很有害的而要以强占土地的罪名重罚的,因为adterroremferarum—adnocumentumfore-stae等等”使飞禽恐惧,使森林受损。可是我比猎者或伐木者更关心野味和森林保护,仿佛我自己便是护林官一样;假若它有一部分给烧掉了,即便是我自己不小心烧掉的,我也要大为悲伤,比任何一个森林主本人都要哀痛得更长久,而且更无法安慰。我希望我们的农夫在砍伐一个森林的时候,能够感觉到那种恐惧,好像古罗马人士在使一个神圣森林(lucumconlucare)里的树木更稀些,以便放阳光进来的时候所感觉到的恐惧一样,因为他们觉得这个森林是属于一些天神的。罗马人先赎罪,后析祷,无论你是男神或女神,这森林是因你而神圣的,愿你赐福给我,给我的家庭和我的孩子们,等等。

 

甚至在这种时代,这新大陆上的森林却还是极有价值的,有一种比黄金更永久更普遍的价值,这真是很惊人的。我们已经发明和发现了许多东西,但没有人能经过一堆木料而毫不心动的。它对我们是非常地宝贵,正如对我们的撒克逊和诺尔门的祖先一样。如果他们是用来做弓箭,则我们是用它来做枪托的。米萧在三十多年前说过,纽约和费城的燃料的价钱,“几乎等于巴黎最好的木料的价钱,有时甚至于还要超过,虽然这大城市每年需要三十万‘考德’的燃料,而且周围三百英里的土地都已开垦过了。”在本乡镇上,木料的价钱几乎日夜在涨,唯一的问题是今年比去年涨多少。

 

不是为了别的事情亲自到森林里来的机械师或商人,一定是为了林木拍卖才来的;甚至有人愿出很高的价钱来取得在砍伐者走了以后拣拾木头的权利。多少年代了啊,人类总是到森林中去找燃料和艺术的材料;新英格兰人,新荷兰人,巴黎人,克尔特人,农夫,罗宾汉,戈底·勃莱克和哈莱·吉尔;世界各地的王子和乡下人,学者和野蛮人,都要到森林里去拿一些木头出来,生火取暖煮饭。便是我,也肯定是少不了它的。每一个人看见了他的柴火堆都非常欢喜。我喜欢把我的柴火堆放在我的窗下,细木片越多越能够使我记起那愉快的工作。我有一柄没人要的旧斧头,冬天里我常常在屋子向阳的一面砍那些豆田中挖出来的树根。正如在我耕田时,我租用的马匹的主人曾预言过的,这些树根给了我两次温暖,一次是我劈开它们的时候,一次在燃烧它们的时候,可是再没有任何燃料能够发出更多的热量来了。至于那柄斧头,有人劝我到村中的铁匠那里去锻一下,可是我自己锻了它,并用一根山核桃木给它装上柄,可以用了。虽然它很钝,却至少是修好了。几片多油质的松木就是一大宝藏。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这样的燃料藏在大地的腹内。几年前,我常常在光秃秃的山顶上侦察,那地方曾经站着一个大松林,我找到过一些油质多的松根。它们几乎是不能毁灭的。

 

至少三四十年老的树根,心子里还是完好的,虽然外表的边材已经腐朽了,那厚厚的树皮在心子外边四、五英寸的地方形成了一个环,和地面相齐。你用斧头和铲子,探索这个矿藏,沿着那黄黄的牛油脂似的、骨髓似的储藏,或者仿佛找到了金矿的矿苗似的,一直深入到地里去。通常我是用森林中的枯叶来引火的,那还是在下雪以前,我在我的棚子里储藏起来的。青青的山核桃木,精巧地劈开,那是樵夫们在森林中生营火时所用的引火。每隔一阵,我也把这一种燃料预备好一些。正如村中的袅袅的炊烟一样,我的烟囱上也有一道浓烟流出来,让瓦尔登谷中的许多野性的居民知道我是醒着的:翅膀轻展的烟啊,伊卡洛斯之鸟,向上升腾,你的羽毛就要溶消,悄然无声的云雀,黎明的信使啊,盘旋在你的村屋上,那是你的巢;要不然你是逝去的梦,午夜的迷幻的身影,整理着你的裙裳;夜间给群星蒙上面纱,白天里,抹黑了光明,遮蔽了太阳光;我的薰香,去吧,从这火炉上升,见到诸神,请他们宽恕这通明的火光。虽然我只用很少坚硬的青翠的刚刚劈开的树木,它却比任何别种燃料更适合我用。有时在一个冬令的下午,我出去散步的时候,留下了一堆旺盛的火,三四个小时之后,我回来了,它还熊熊地燃烧着。我出去之后,房中还并不是阒无一人的。好像我留下了一个愉快的管家妇在后面。

 

住在那里的是我和火;一般说来,这位管家真是忠实可靠。然而,也有过一天,我正在劈木头,我想到我该到窗口去张望一下,看看这座房子是否着火了;在我的记忆中,就是这么一次,我特别在这事儿上焦虑了一下,所以,我去张望了,我看到一粒火星烧着了我的床铺,我就走了进去,把它扑灭,它已经烧去了像我手掌那么大的一块。既然我的房屋处在一个这样阳光充足,又这样挡风的位置上,它的屋脊又很低,所以在任何一个冬天的中午,我都可以让火熄灭。鼹鼠住在我的地窖里,每次要啃去三分之一的土豆,它们利用我泥墙以后还剩下来的兽毛和几张牛皮纸,做了它们的巢,因为就是最最野性的动物,也像人类一样地爱舒服和温暖,也只有因为它们是这样小心,得到了个窝,它们才能过了一个冬天还活着。我有几个朋友,说话的口气好像我跑到森林里来,是为了要把我自己冷藏起来。动物只要在荫蔽的地方安排一张床铺,它以自己的体温来取暖;人却因为发现了火,在一个宽大的房间内把空气关了起来,把它弄得很温暖,却不靠自己的体温,然后把这暖室做成他的卧床,让他可以少穿许多累赘的衣服而跑来跑去,在冬天里保持着一种夏天的温度,更因为有窗子,依然能邀入光明来,再用一盏灯火,就把白昼拉长。就这样他超起了他的本能一步或两步,节省下时间来从事美术了。虽然,每当我长久曝露于狂风之下,我的全身就开始麻木,可是等到我回到了满室生春的房屋之内,我立刻恢复了我的官能,又延长了我的生命。

 

就是住在最奢华的房间里的人在这方面也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我们也不必费神去猜测人类最后将怎么毁灭,只要从北方吹来一股稍为锐利一些的狂风,任何时候都可以结束他们的生命,这还不容易吗?我们往往用寒冷的星期五和大雪这种说法,来计算日子,可是一个更寒冷的星期五,或更大的雪,就可以把地球上的人类的生存告一段落的。第二年冬天,为了经济起见,我用了一只小小的炉灶,因为森林并不属于我所有,可是它并不像壁炉那样能让火焰保持旺盛了,那时候,煮饭多半不再是一个诗意的工作,而只成了一种化学的过程。在用炉灶的日子里,大家很快都忘记在火灰中像印第安人似的烤土豆了。炉灶不仅占地位,熏得房间里一股烟味,而且看不见火,我觉得仿佛失去了一个伴侣似的。你常常可以在火中认出一个面孔来。劳动者,在晚上凝望着火,常把白天积聚起来的杂乱而又粗俗的思想,都放到火里去洗炼。

 

可是我再不能坐着凝望火焰了,有一位诗人的切题的诗句对我发生了新的力量。“光亮的火焰,永远不要拒绝我,你那可爱的生命之影,亲密之情,向上升腾的光亮,是我的希望?到夜晚沉沦低垂的是我的命运?你是所有的人都欢迎,都爱的,为何给放逐出我们的炉边和大厅?难道是你的存在太富于想象了,不能作迟钝的浮生的普遍照明?你的神秘的光芒不是跟我们的同性情的灵魂交谈吗?秘不可泄?是的,我们安全而强壮,因为现在我们坐在炉旁,炉中没有暗影。也许没有喜乐哀愁,只有一个火,温暖我们手和足也不希望更多;有了它这坚密、实用的一堆火,在它前面的人可以坐下,可以安寝,不必怕黑暗中显现游魂厉鬼,古树的火光闪闪地和我们絮语。”我遭逢了几次快乐的风雪,在火炉边度过了一些愉快的冬夜,那时外面风雪狂放地旋转,便是枭鹰的叫声也给压下去了。

 

好几个星期以来,我的散步中没有遇到过一个人,除非那些偶尔到林中来伐木的,他们用雪车把木料载走了。然而那些大风大雪却教会我从林中积雪深处开辟出一条路径来,因为有一次我走过去以后,风把一些橡树叶子吹到了被我踏过的地方;它们留在那里,吸收了太阳光,而溶去了积雪,这样我不但脚下有了干燥的路可走,而且到晚上,它们的黑色线条可以给我引路。至于与人交往,我不能不念念有辞,召回旧日的林中居民。照我那个乡镇上许多居民的记忆,我屋子附近那条路上曾响彻了居民的闲谈与笑声,而两旁的森林,到处斑斑点点,都曾经有他们的小花园和小住宅,虽然当时的森林,比起现在来,还要浓密得多。在有些地方,我自己都记得的,浓密的松树摩擦着轻便马车的两侧;不得不单独地步行到林肯去的女人和孩子,经过这里往往害怕得不得了,甚至狂奔上一段路。虽然主要他说来,这是到邻村去的一条微不足道的小径,或者说是只有樵夫在走的,但是它曾经迷惑了一些旅行家,当时它的花明柳暗,比现下更要丰富,在记忆之中也更可留恋。现在从村子到森林中间有一大片空旷的原野,当时是一个枫树林的沼泽地区,许多的木料是那里的小径的基础,现在成了多尘土的公路了,从现在已经是济贫院的斯特拉登,经过田庄,一直通到勃立斯特山的公路下,无疑还找得到它的痕迹。

 

在我的豆田之东,路的那一边,卡托·殷格拉汉姆曾居住过,他是康科德的乡绅邓肯·殷格拉汉姆老爷的奴隶;他给他的奴隶造了一座房子,还允许他住在瓦尔登林中,这个卡托不是尤蒂卡的那个,而是康科德人。有人说他是几内亚的黑人。有少数人还记得他胡桃林中的一块小地,他将它培育成林了,希望老了以后,需要的时候可以有用处;一个年轻白种人的投机家后来买下了它。现在他也有一所狭长的房子。卡托的那个半已消失无踪的地窖窟窿至今还在,却很少人知道了,因为有一行松树遮去了旅行家的视线。现在那里满是平滑的黄栌树(学名Rhusglabra),还有很原始的一种黄色紫菀(学名Solidagostricta),也在那里很茂郁地生长着。

 

就在我的豆田转角的地方,离乡镇更近了,一个黑种女人席尔发有着她的一幢小房屋,她在那里给地方上人织细麻布,她有一个响亮激越的嗓子,唱得瓦尔登林中口荡着她的尖锐的歌声。最后,一八一二年,她的住宅给一些英国兵烧掉了,他们是一些假释的俘虏,那时恰巧她不在家,她的猫、狗和老母鸡一起都给烧死了。

 

她过的生活很艰苦,几乎是不像人过的。有个在这森林中可称为常客的老者还记得,某一个午间他经过她的家,他听到她在对着沸腾的壶喃喃自语,“你们全是骨头,骨头啊!”我还看见过橡树林中留存着的砖头。沿路走下去,右手边,在勃立斯特山上,住着勃立斯特,富理曼,“一个机灵的黑人”,一度是肯明斯老爷的奴隶,这个勃立斯特亲手种植并培养的苹果树现在还在那里生长,成了很大很古老的树,可是那果实吃起来还是野性十足的野苹果味道。

 

不久前,我还在林肯公墓里读到他的墓志铭,他躺在一个战死在康科德撤退中的英国掷弹兵旁边,墓碑上写的是“斯伊比奥·勃立斯特”,他有资格被叫做斯基比奥·阿非利加努斯“一个有色人种”,好像他曾经是无色似的。墓碑上还异常强调似的告诉了我,他是什么时候死的;这倒是一个间接的办法,它告诉了我,这人是曾经活过的。和他住在一起的是他的贤妻芬达,她能算命,然而是令人非常愉快的,很壮硕,圆圆的,黑黑的,比任何黑夜的孩子还要黑,这样的黑球,在康科德一带是空前绝后的。沿着山再下去,靠左手,在林中的古道上,还留着斯特拉登家的残迹;他家的果树园曾经把勃立斯特山的斜坡全部都占了,可是也老早给苍松杀退,只除了少数树根,那些根上又生出了更繁茂的野树。更接近乡镇,在路的另外一面,就在森林的边上,你到了勃里德的地方,那地方以一个妖怪出名,这妖怪尚未收入古代神话中:他在新英格兰人的生活中有极重要、极惊人的关系,正如许多神话中的角色那样,理应有那么一天,有人给他写一部传记的;最初,他乔装成一个朋友,或者一个雇工来到,然后他抢劫了,甚至谋杀了那全家老小,他是新英格兰的怪人。

 

可是历史还不能把这里所发生的一些悲剧写下来,让时间多少把它们弄糊涂一点,给它们一层蔚蓝的颜色吧。有一个说不清楚的传说,说到这里曾经有过一个酒店;正是这同一口井,供给了旅客的饮料,给他们的牲口解渴。在这里,人们曾经相聚一堂,交换新闻,然后各走各的路。勃里德的草屋虽然早就没有人住了,却在十二年前还站着。大小跟我的一座房子差不多。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那是在一个选举大总统的晚上,几个顽皮小孩放火把它烧了。那时我住在村子边上,正读着德芙南特的《刚蒂倍尔特》读得出了神,这年冬天我害了瞌睡病,说起来,我也不知道这是否家传的老毛病,但是我有一个伯父,刮刮胡子都会睡着,星期天他不得不在地窖里摘去土豆的芽,就是为了保持清醒,信守他的安息日;也许另外的一个原因是由于这年我想读查尔末斯编的《英国诗选》,一首也不跳过去,所以读昏了的。德芙南特的书相当征服了我的神经。我正读得脑袋越来越低垂,忽然火警的钟声响了,救火车狂热地奔上前去,前后簇拥着溃乱的男子和小孩,而我是跑在最前列的,因为我一跃而跃过了溪流。

 

我们以为人烧的地点远在森林之南,我们以前都救过火的,兽厩啦,店铺啦,或者住宅啦,或者是所有这些都起了火。“是倍克田庄,”有人嚷道。“是考德曼的地方,”另外的人这样肯定。于是又一阵火星腾上了森林之上的天空,好像屋脊塌了下去,于是我们都叫起了.康科德来救火了!”在狂怒的速度下,车辆飞去如飞矢,坐满了人,其中说不定有保险公司代理人,不管火烧得离他如何远,他还是必须到场的;然而救火车的铃声却越落越后,它更慢更稳重了,而在殿军之中,后来大家窃窃私语他说,就有那一批放了火,又来报火警的人。就这样,我们像真正的唯心主义者向前行进,不去理会我们的感官提供的明证,直到在路上转了个弯,我们听到火焰的爆裂声,确确实实地感到了墙那边传过来的热度,才明白,唉!我们就在这个地方。接近了火只有使我们的热忱减少。起先我们想把一个蛙塘的水都浇在火上;结果却还是让它烧去,这房子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又毫无价值。于是我们围住了我们的救火车,拥来拥去,从扬声喇叭中发表我们的观点,或者用低低的声音,谈谈有史以来世界上的大火灾,包括巴斯康的店铺的那一次,而在我们自己一些人中间却想到,要是凑巧我们有“桶”,又有个涨满水的蛙塘的话,我们可以把那吓人的最后一场大火变成再一次大洪水的。最后我们一点坏事也不做,都回去了,回去睡觉,我回去看我的《刚蒂倍尔特》。说到这本书,序文中有一段话是关于机智是灵性的火药的,“可是大部分的人类不懂得机智,正如印第安人不懂得火药,”我颇不以为然。第二天晚上,我凑巧又走过了火烧地,差不多在同样的时候,那里我听到了低沉的呻吟声,我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近去,发现我认识这个人,他是那家的唯一的子孙;他承继了这一家人的缺点和优点;也惟有他还关心这火灾,现在他扑倒在地窖边上,从地窖的墙边望到里面还在冒烟的灰烬,一面喃喃自语,这是他的一个习惯。一整天来,他在远远的河边草地上干活,一有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就立即来到他的祖先的家,他的童年时代就是在这里过的。他轮流从各个方向,各个地点,望着地窖,身子总躺着,好像他还记得有什么宝藏,藏在石块中间,但什么也没有,只有砖石和灰烬。

 

屋子已经烧去了,他要看看留下来的部分。仅仅因为我在他的身边,他就仿佛有了同情者,而得到安慰,他指点给我看一口井,尽可能从黑暗中看到它被盖没的地方;他还沿着墙久久地摸索过去,找出了他父亲亲手制造和架起来的吊水架,叫我摸摸那重的一端吊重物用的铁钩或锁环,现在他还能够抓到的只有这一个东西了,他要我相信这是一个不平凡的架子。我摸了它,后来每次散步到这里总要看看它;因为它上面还钩着一个家族的历史。在左边,在可以看见井和墙边的丁香花丛的地方,在现在的空地里,曾经住过纳丁和勒·格洛斯。

 

可是,让我们回到林肯去吧。在森林里比上述任何一个地方还要远些,就在路最最靠近湖的地点,陶器工人魏曼蹲在那里,制出陶器供应乡镇人民,还留下了子孙来继续他的事业。在世俗的事物上,他们也是很贫穷的,活着的时候,勉勉强强地被允许拥有那块土地:镇长还常常来征税,来也是白来,只能“拖走了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做做形式,因为他实在是身无长物;我从他的报告里发现过上述的活。仲夏的一天,我正在锄地,有个带着许多陶器到市场去的人勒住了马,在我的田畔问我小魏曼的近况。很久以前,他向他买下了一个制陶器用的轮盘,他很希望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我只在经文之中读到过制陶器的陶土和辘盘,我却从未注意过,我们所用的陶器并不是从那时留传到今天的丝毫无损的古代陶器,或者在哪儿像葫芦般长在树上的,我很高兴地听说,这样一种塑造的艺术,在我们附近,也有人干了。在我眼前的最后一个林中居民是爱尔兰人休·夸尔(这是说如果我说他的名字舌头卷得够的活),他借住在魏曼那儿,他们叫他夸尔上校。传说他曾经以士兵的身份参加过滑铁卢之战。如果他还活着,我一定要他把战争再打一遍。他在这里的营生是挖沟。

 

拿破仑到了圣赫勒拿岛,而夸尔来到了瓦尔登森林。凡我所知道的他的事情都是悲剧。他这人风度很好,正是见过世面的人,说起话来比你所能听得到的还要文雅得多呢。夏天里,他穿了一件大衣,因为他患着震颤性谵妄症,他的脸是胭脂红色的。我到森林中之后不久,他就死在勃立斯特山下的路上,所以我没把他当作邻居来记忆了。在他的房子被拆以前,他的朋友都认为这是“一座凶险的堡垒”,都是避而不去的,我进去看了看,看到里面他那些旧衣服,都穿皱了,就好像是他本人一样,放在高高架起的木板床上。火炉上放着他的断烟斗,而不是在泉水边打破的碗。所谓泉水,不能作为逝世的象征而言,因为他对我说,虽然他久闻勃立斯特泉水之名,却没有去看过;此外,地板上全是肮脏的纸牌,那些方块。黑桃、红心的老K等等。有一只黑羽毛的小鸡,没有给行政官长捉去,黑得像黑夜,静得连咯咯之声也发不出来的,在等着列那狐吧,它依然栖宿在隔壁房间里。屋后有一个隐约像园子似的轮廓,曾经种过什么,但一次也没有锄过,因为他的手抖得厉害,现在不觉已是收获的时候了。罗马苦艾和叫化草长满了,叫化草的小小的果实都贴在我的衣服上。一张土拨鼠皮新近张绷在房屋背后,这是他最后一次滑铁卢的战利品,可是现在他不再需要什么温暖的帽子,或者温暖的手套了。现在只有一个凹痕,作这些住宅的记认,地窖中的石头深深陷下,而草毒、木莓、覆盆子、榛树和黄栌树却一起在向阳的草地上生长;烟囱那个角落现在给苍松或多节的橡树占去了,原来是门槛的地方,也许还摇曳着一技馥郁的黑杨树。

 

有时,一口井的凹痕看得很清楚,从前这里有泉水,现在是干燥无泪的草;也许它给长草遮蔽了,要日久以后才有人来发现,长草之下有一块扁平的石头,那是他们中间最后离开的一个人搬过来的。把井遮盖起来这是何等悲哀的一件事!与它同时,泪泉开始涌流了。这些地窖的凹痕,像一些被遗弃了的狐狸洞,古老的窟窿,是这里曾经有过熙熙攘攘的人类的遗迹,他们当时多少也曾经用不同的形式,不同的方言讨论过,什么“命运、自由意志、绝对的预知”,等等。但是据我所知,他们所讨论的结果便是这个,“卡托和勃立斯特拉过羊毛”;这跟比较著名的哲学流派的历史同样地富于启发。而在门框,门楣,门槛都消失了一世代之后,生机勃勃的丁香花还是生长着,每年春天展开它的芳香的花朵,给沉思的旅行者去摘;从前是一双小孩子的手种下的,在屋前的院子里现在都生在无人迹的牧场上的墙脚边,并且让位给新兴的森林了;那些了香是这一个家庭的唯一的幸存者,孑然一遗民。那些黑皮肤的小孩子料想不到,他们在屋前阴影里插在地上的只有两个芽眼的细枝,经过他们天天浇水,居然扎下这么深的根,活得比他们还长久,比在后面荫蔽了它们的屋子还长久,甚至比大人的花园果园还长久,在他们长大而又死去之后,又是半个世纪了,而丁香花却还在把他们的故事叙述给一个孤独的旅行者听,而它们的花朵开得何等地美,香味何等甜蜜,正如在第一个春天里一样。

 

我看到了依然柔和、谦逊而愉快的丁香结的色彩。可是这一个小村落,应该是可以发展的一个幼芽,为什么康科德还在老地方,它却失败了呢?难道没有天时地利,譬如说,水利不好吗?啊,瓦尔登之深,勃立斯特泉水之冷,何等丰富,喝了何等有益于健康,可是除了用来把他们的酒冲淡之外,这些人丝毫没有加以利用。他们都只是些口渴的家伙。为什么编篮子,做马棚扫帚,编席子,晒干包谷,织细麻布,制陶器,这些营生在这儿不能发展,使荒原像玫瑰花一样开放,为什么又没有子子孙孙来继承他们祖先的土地呢?硗薄的土地至少是抵挡得住低地的退化的。可叹啊!这些人类居民的回忆对风景的美竟无贡献!也许,大自然又要拿我来试试,叫我做第一个移民,让我去年春天建立的屋子成为这个村子的最古老的建筑。我不知道在我占用的土地上,以前有什么人建筑过房屋。不要让我住在一个建筑于古城之上的城市中,它以废墟为材料,以墓地为园林。那里的土地已经惊惶失色,已经受到诅咒,而在这些成为事实之前,大地本身恐怕也要毁灭了。有这样的回忆在心头,我重新把这些人安置在森林中,以此催我自己入眠。在这种季节里,我那儿难得有客人来。当积雪最深的时候,往往一连一星期,甚至半个月都没有一个人走近我的屋子,可是我生活得很舒服,像草原上的一只老鼠或者牛,或者鸡,据说它们即使长时期地埋葬在积雪中,没有食物吃,也能活下去哩;或者,我像本州的萨顿城中,那最早的一家移民,据说在一七一七年的大雪中,他自己不在家,可是大雪全部盖没了他的草屋,后来幸亏一个印第安人,认出了烟囱中喷出的热气在积雪中化出的一个窟窿,才把他的一家人救了出来。

 

可是没有友好的印第安友人来关心我了,他也不必,因为屋子的主人现在在家里。

 

大雪!听来这是多么的愉快啊!农夫们不能带了他们的驴马到森林或沼泽中来,他们不能不把门口那些遮蔽日光的树木砍伐下来了,而当积雪坚硬了,他们来到沼泽地区砍了一些树,到第二年春天去看看,他们是在离地面十英尺高的地方砍下了那些树的。积雪最深时,从公路到我家有半英里长的那条路,好像是迂回曲折的虚线,每两点之间都有很大的空白。一连平静一星期的天气中,我总是跨出同样的步数,同样大小的步伐,谨慎地行走,像一只两脚规一样地准确,老在我自己的深深的足印上,冬天把我们局限在这样的路线上了,可是这些足印往往反映出天空的蔚蓝色。其实不管什么天气,都没有致命地阻挠过我的步行,或者说,我的出门,因为我常常在最深的积雪之中,步行八英里或十英里,专为了践约,我和一株山毛榉,或一株黄杨,或松林中的一个旧相识,是定了约会时间的,那时冰雪压得它们的四肢都挂下来了,树顶就更尖,松树的样子倒像铁杉木;有时,我跋涉在两英尺深的积雪中,到了最高的山顶,我每跨一步,都得把我头顶上的一大团雪摇落下来;有几次我索性手脚都扑在地上爬行了,因为我知道猎户都躲在家里过冬天。有一个下午,我饶有兴味地观察一个有条纹的猫头鹰(学名Strixnebulosa),它坐在一株白松的下面的枯枝上,靠近了树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站在高它不到一杆的地方,当我移动时,步履踏在雪上的声音,它可以听到的,可是它看不清我。我发出了很大的声音来,它就伸伸脖子,竖起了它颈上的羽毛,睁大了眼睛;可是,立刻它又把眼皮阖上了,开始点头打瞌睡了。这样观察了半个小时之后,我自己也睡意蒙眬起来,它半开眼睛地睡着,真像一只猫,它是猫的有翅膀的哥哥。眼皮之间,它只开一条小缝,这样它和我保持了一个半岛形的关系;这样,从它的梦的土地上望我,极力想知道我是谁,是哪个朦胧的物体,或是它眼睛中的一粒灰尘在遮住它的视线。

 

最后,或许是更响的声音,或许是我更接近了它使它不安了,在丫枝上蹒跚地转一个身,好像它的美梦被扰乱了,它颇不以为然;而当它展翅飞了起来,在松林中翱翔的时候,它的翅膀是出人意料地展开得很大,可我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就这样,它似乎不是用视觉,而是用感觉,在松枝之间缭绕,仿佛它那羽毛都有感觉一样,在阴暗之中,它找到了一个新的枝头,飞了上去,栖息在上页,在那儿它可以安静地等待他的一天的黎明了。当我走过那贯穿了草原的铁路堤岸时,我遇到一阵阵刺人肌骨的冷风,因为冷风比在任何地方都刮得更自由;而当霜雪打击了我的左颊的时候,纵然我是一个异教徒,我却把右颊也给它吹打。从勃立斯特山来的那条马车路也不见得好多少。因为我还是要到乡镇上去的,像一个友好的印第安人一样,当时那宽阔的田野上的白雪积在瓦尔登路两侧的墙垣间,行人经过了之后,不要半小时,那足迹就看不见了。回来时候,又吹了一场新的风雪,使我在里面挣扎,那忙碌的西北风就在路的一个大转弯处积起了银粉似的雪花,连一只兔子的足迹也看不到,一只田鼠的细小脚迹更是不可能看到了。可是,甚至在隆冬,我还看到了温暖、松软的沼泽地带上,青草和臭菘依然呈露常青之色,有一些耐寒的鸟坚持着,在等待春天的归来。

 

有时虽然有雪,我散步回来,还发现樵夫的深深的足印从我门口通出来,在火炉上我看到他无目的地削尖的木片,屋中还有他的烟斗的味道。或者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如果我凑巧在家,我听见了一个踏在雪上的窸窣之声,是一个长脸的农夫,他老远穿过了森林而来聊天的;是那种“农庄人物”中的少数人物之一;他穿的不是教授的长袍,而是一件工人服;他引用教会或国家的那些道德言论,好比是他在拉一车兽厩中的肥料一样。我们谈到了纯朴和粗野的时代,那时候的人在冷得使人精神焕发的气候中,围着一大堆火焰坐着,个个头脑清楚;如果没有别的水果吃,我们用牙齿来试试那些松鼠早已不吃的坚果,因为那些壳最硬的坚果里面说不定是空的呢。从离得最远的地方,穿过最深的积雪和最阴惨惨的风暴来到我家的是一位诗人。便是一个农夫,一个猎户,一个兵或一个记者,甚至一个哲学家都可能吓得不敢来的,但是什么也不能阻止一个诗人,他是从纯粹的爱的动机出发的。谁能预言他的来去呢?他的职业,便是在医生都睡觉的时候,也可以使他出门。

 

我们使这小小的木屋中响起了大笑声,还喃喃地作了许多清醒的谈话,弥补了瓦尔登山谷长久以来的沉默。相形之下,百老汇也都显得寂静而且荒凉了。在相当的间歇之后,经常有笑声出现,也可能是为了刚才出口的一句话,也可能是为了一个正要说的笑话。我们一边喝着稀粥,一边谈了许多“全新的”人生哲学,这碗稀粥既可飨客,又适宜于清醒地作哲学的讨论。我不能忘记,我在湖上居住的最后一个冬天里,还有一位受欢迎的访客,有个时期他穿过了雪、雨和黑暗,直到他从树丛间看见了我的灯火,他和我消磨了好几个长长的冬夜。最后一批哲学家中的一个,是康涅狄格州把他献给世界的,他起先推销那个州的商品,后来他宣布要推销他的头脑了。他还在推销头脑,赞扬上帝,斥责世人,只有头脑是他的果实,像坚果里面的果肉一样。我想,他必然是世界上有信心的活人中间信心最强的一人。他的话,他的态度总意味着一切都比别人所了解的好,随着时代的变迁,他恐怕是感到失望的最后一个,目前他并没有计划。虽然现在比较不受人注意,可是,等到他的日子来到,一般人们意想不到的法规就要执行,家长和统治者都要找他征求意见了。“不识澄清者是何等盲目!”人类的一个忠诚之友;几乎是人类进步的唯一朋友。一个古老的凡人,不如说是一个不朽的人吧,怀着不倦的耐心和信念,要把人类身上铭刻着的形象说明白,现在人类的神,还不过是神的损毁了的纪念碑,已经倾斜欲坠了。

 

他用慈祥的智力,拥抱了孩子、乞丐、疯子、学者,一切思想都兼容并包,普遍地给它增加了广度以及精度。我想他应该在世界大路上开设一个大旅馆,全世界的哲学家都招待,而在招牌上应该写道:“招待人,不招待他的兽性。有闲暇与平静心情的人有请,要寻找一条正路的人进来。”他大约是最清醒的人,我所认识的人中间最不会勾心斗角的一个;昨天和今天他是同一个人。从前我们散步,我们谈天,很有效地把我们的世界遗弃在后边了,因为他不属于这世界的任何制度,生来自由,异常智巧。不论我们转哪一个弯,天地仿佛都碰了头,固为他增强了风景的美丽。一个穿蓝衣服的人,他的最合适的屋顶便是那苍穹,其中反映着他的澄清。我不相信他会死;大自然是舍不得放他走的。各自谈出自己的思想,好像把木片都晒干那样,我们坐下来,把它们削尖,试试我们的刀子,欣赏着那些松木的光亮的纹理。我们这样温和地、敬重地涉水而过,或者,我们这样融洽地携手前进,因此我们的思想的鱼并不被吓得从溪流中逃跑,也不怕岸上的钓鱼人,鱼儿庄严地来去,像西边天空中飘过的白云,那珠母色的云有时成了形,有时又消散。我们在那儿工作,考订神话、修正寓言,造空中楼阁,因为地上找不到有价值的基础。伟大的观察者!伟大的预见者!和他谈天是新英格兰之夜的一大享受。啊,我们有这等的谈话,隐士和哲学家、还有我说起过的那个老移民,我们三个,谈得小屋子扩大了,震动了:我不敢说,这氛围有多少磅的重量压在每一英寸直径的圆弧上;它裂开的缝,以后要塞进多少愚钝才能防止它漏;幸亏我已经拣到了不少这一类的麻根和填絮了。另外还有一个人,住在村中他自己的家里,我跟他有过“极好的共处时间”,永远难忘,他也不时来看我;可是再没有结交别人了。

 

正如在别处一样,有时我期待那些绝不会到来的客人。毗瑟奴浦蓝那说,“屋主人应于黄昏中,逡巡在大门口,大约有挤一条牛的牛乳之久,必要时可以延长,以守候客来。”我常常这样隆重地守候,时间都够用以挤一群牛的牛乳了,可是总没有看见人从乡镇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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